花甲之年









「幹!就跟你說別管我!!!放開我!」


「等等......阿元......天冷了,你要走的話至少穿個外套再走......」


「走開!我不需要你的外套!你這個沒用的老頭子!害我丟臉丟得還不夠嗎?我不想變成另外一個你!」


我用力將老爸的手甩開,拿了身旁的背包,氣沖沖的往外走。寒冷的冬夜,我離開了父親,和他的香腸攤。

「阿元......。」父親的聲音在風中傳來,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,年已花甲的父親,飽經風霜的手上,拿著我的外套,行動不便的腳,顫抖著。.


我走了



走到屬於我的地方。



小時候,媽媽還活著的時候,我們一家很幸福。但好景不常,那年我十歲,在一次出遊中,我們的小客車被一輛油罐車追撞,汽油漏了出來,引發一場大爆炸。油罐車的駕駛當場被活活燒死,老爸受重傷,失去了右腳,而老媽......為了保護我,用盡全身的力氣保護我,代替我被火吞噬了。

在第一時間被搶救送進醫院的母親,全身90%灼傷,而我毫髮無傷。我在一旁握著母親的手,大哭著......最後她了活下來,但一直沉睡著,昏迷指數3 。醫生那時對父親說:「你太太的情況很不樂觀,我們已經盡力了......我很抱歉。」

我們倆就這樣一直陪著老媽,每天看著她纏滿繃帶的臉。她看起來好小,好瘦弱,和我印象中的老媽一點都不像,而老爸,總是呆呆的望著她。

到了第3天,老媽醒了,老爸抓住她的手,高興到快瘋了,趕緊呼喚醫生來。但老媽只是張大眼看著我們,她說不出話。 纏滿繃帶、握著老爸的手,卻越抓越緊,越抓越緊,眼睛也越睜越大,心電圖越跳越快。


她身子弓起


然後


心臟停了


老爸愣愣的看著一條線的畫面,臉上的笑容僵著


老媽眼中的什麼東西消失了


她走了



也帶走老爸的心,之後我就沒再看過他哭了。



失去右腳的老爸,扛起母親的責任照顧我,開始賣起香腸。不管嚴夏寒冬,他總是瘸著一隻腳,沿街叫賣「烤~香腸~烤~香腸~來買好吃的烤香腸喔~~~。」大家都叫他"賣香腸的瘸子"。

他每天早早的起床,為我準備早餐,等我醒後,他會拿張一百元鈔票給我,是今天的午餐錢。然後吃力的推著和人借錢頂來的香腸攤,出門了。


一枝香腸十元,他靠著賣香腸,將我撫養長大,直到大學畢業。


只要一天賣個兩百隻香腸,就有兩千元的收入。那時的我想,這有什麼難賺的?


之後我養成和我老爸拿錢的習慣,但卻沒有靠自己的力量賺錢給老爸過。


我以老爸的職業為恥。


記得我國中時,和一群朋友走回家, 路邊遇到了我老爸。「阿元......。」他想叫住我,但我視若無睹的就這樣經過。晚上老爸回到家,也只是默默的吃飯。

離家之後,我到北部發展,在那裡找到一個穩定的工作,也就從此定居下來。而老爸,我再也沒有回去看他。我不知道他過得怎樣,我也不想知道,還不是一樣在賣他的香腸。


心中那股看不起老爸的意識,硬將他賣香腸的背影剝離了我的記憶。


過了五年,我拼命的努力工作,努力向上爬。我從公司小小的行政助理,到現在已經成為主任了。我正站在人生的巔峰,品嚐成功的滋味,享受著我應得的報酬。

對於老爸,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某個特殊的時刻,才會想起他。

直到有一天,我拿著早報和星巴克正要去公司的路上,看到了一攤香腸攤,也是一位中年人帶著一個小男孩賣香腸。他一邊叫賣著烤香腸,一邊小心的替兒子擦臉。

這樣的景象突然映進我的眼簾,將我拉回母親剛過世時,老爸一早帶著我去香腸攤的時候,小小的我跟著老爸,他一跛一跛的背影,烤香腸的手,順著皺紋留下的汗,愛憐的看著我的眼神。


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震撼了


五年了,他還是一樣在賣香腸嗎?還是一樣的清早就推著香腸攤出門嗎?他應該也六十好幾了,一個老人家獨自生活,這樣好嗎?

那天晚上,躺在羽绒床上的我,獨自審視著自己的良心。

我試著撥家裡的電話,卻聽到:「您撥的號碼是空號,請查明後 ......」我開始緊張了,該不會真的發生什麼事......?

那天向公司請假,從台北開車回來久違的台南。一路上,我反覆練習著一句話,一直都沒機會跟老爸說的一句話:




........老爸,我回來了,對不起..........
我愛你



到了家門口,門竟然反常的開著,我更緊張了,直接衝入屋內。香腸攤還在,柺杖也還在,甚至連昨天吃的菜也還在......等等......這些菜已經壞了......老爸一定出事了!

我衝進老爸的房間,他還躺在床上,但臉色發白,雙眼緊閉。

「爸......爸!你醒醒!你醒醒呀!」我壓抑著恐懼的心,祈禱著老爸千萬別走。他還有呼吸,但只剩一口氣了。


臨死的人,是能一眼就看得出來的。

他的眼睛慢慢張開,但好像遇到強光,看不清楚般。


「阿元......你回來啦..........回來就好............回來就好.........爸爸對不起你........」


一串串的淚,順著他的皺紋,滴落到發黃的枕頭上。



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


「老爸......我回來了.......對不起......對不起.........我.........」



滿是皺紋的手,輕輕握著我的手,像我小時候一樣。



「夠了......已經夠了......我能在死前看到你.......我已經心滿意足了..........」


「我和你媽...........會在天上........好好守護著你的.............因為你是...............我們的..........寶貝兒子...................我答應過你媽................」


聲音越來越小



老爸的嘴動著,可是我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。



然後,慢慢的停了。

外頭的陽光很強,麻雀吱吱喳喳。握著老爸的手,我腦中一片空白,不能思考。



噓! 別吵! 噓! 不要叫! 為了爸, 停下來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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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因是肝癌末期



老爸的喪禮過後,我搬回台南住。將房子打理好後,我看見老爸的香腸攤,在陽光下,閃閃發亮的。推車上有個木製的把手,其他部分是木頭的褐色,但只有手握的部分是金色的。我握住它,情緒激動了起來,眼淚又不受控制的潰堤了。

老爸,用他那雙長滿厚繭的雙手,撫養我長大,他的手在這留下屬於他的金色記號,也是對我的愛。

我買了些豬肉,做一些生香腸, 老爸一天都賣幾隻香腸?我從來沒去注意過,我做了20支香腸,推著香腸攤,到老爸二十幾年來每天站的地方。

「烤~香腸~烤~香腸~來買好吃的烤香腸喔~~~。」我模仿老爸叫賣的方式賣香腸,炙熱的陽光曬得我手臂發痛。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了,我站了12個小時,從早上到晚上,只賣出11支烤香腸,只賺了一百多元。

淚水滴在紅色的百元鈔上。

過去的我以為老爸每天都賣一、兩百支香腸,進帳起碼會有一、兩千。


我錯了



徹底的錯了




他夏天忍受大太陽,冬天頂著寒風,一點一點的賣香腸,把一天的收入幾乎都交到我手中,無怨無悔。而我,離家五年,不聞不問的讓他自己生活,讓他一拐一拐的推著香腸攤,推了五年。




小時候老爸常對我說:「阿元啊......我們雖然是窮人,但我們用的東西,我們買的東西,都是我們自己一點一點賺的。你不用以身為窮人為恥,你應該要驕傲自己擁有這麼多的事物。我們一天活過一天,可以盡情的看一天之中最美的夕陽,這個夕陽屬於你,也屬於我,屬於每個人。我們可以看很久很久,直到眼眶濕潤,直到世界末日,夕陽都是屬於我們的。」



「我很驕傲身為窮人。」



沒想到父子的再次見面竟然是最後一次的見面




花甲之年的父親



用他的愛



喚醒了我塵封已久的愛

........老爸,我回來了.................


................對不起..........






我愛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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